《出關》的「關」

三月的租界 《出關》的「關」
作者:魯迅
1936年
《吶喊》捷克譯本序言
本作品收錄於《且介亭雜文末編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六年五月上海《作家》月刊第一卷第二期。


  我的一篇歷史的速寫《出關》在《海燕》上一發表,就有了不少的批評,但大抵自謙為「讀後感」。於是有人說:「這是因為作者的名聲的緣故」。話是不錯的。現在許多新作家的努力之作,都沒有這麼的受批評家注意,偶或為讀者所發現,銷上一二千部,便什麼「名利雙收」呀,「不該回來」呀,「嘰哩咕嚕」呀,群起而打之,惟恐他還有活氣,一定要弄到此後一聲不響,這才算天下太平,文壇萬歲。然而別一方面,慷慨激昂之士也露臉了,他戟指大叫道:「我們中國有半個托爾斯泰沒有?有半個歌德沒有?」慚愧得很,實在沒有。不過其實也不必這麼激昂,因為從地殼凝結,漸有生物以至現在,在俄國和德國,托爾斯泰和歌德也只有各一個。

  我並沒有遭著這種打擊和恫嚇,是萬分幸福的,不過這回卻想破了向來對於批評都守緘默的老例,來說幾句話,這也並無他意,只以為批評者有從作品來批判作者的權利,作者也有從批評來批判批評者的權利,咱們也不妨談一談而已。

  看所有的批評,其中有兩種,是把我原是小小的作品,縮得更小,或者簡直封閉了。

  一種,是以為《出關》在攻擊某一個人。這些話,在朋友閒談,隨意說笑的時候,自然是無所不可的,但若形諸筆墨,昭示讀者,自以為得了這作品的魂靈,卻未免像後街阿狗的媽媽。她是只知道,也只愛聽別人的陰私的。不幸我那《出關》並不合於這一流人的胃口,於是一種小報上批評道:「這好像是在諷刺傅東華,然而又不是。」既然「然而又不是」,就可見並不「是在諷刺傅東華」了,這不是該從別處著眼了麼?然而他因此又覺得毫無意味,一定要實在「是在諷刺傅東華」,這才嘗出意味來。

  這種看法的人們,是並不很少的,還記得作《阿Q正傳》時,就曾有小政客和小官僚惶怒,硬說是在諷刺他,殊不知阿Q的模特兒,卻在別的小城市中,而他也實在正在給人家搗米。但小說裏面,並無實在的某甲或某乙的麼?並不是的。倘使沒有,就不成為小說。縱使寫的是妖怪,孫悟空一個觔斗十萬八千里,豬八戒高老莊招親,在人類中也未必沒有誰和他們精神上相像。有誰相像,就是無意中取誰來做了模特兒,不過因為是無意中,所以也可以說是誰竟和書中的誰相像。我們的古人,是早覺得做小說要用模特兒的,記得有一部筆記,說施耐庵——我們也姑且認為真有這作者罷——請畫家畫了一百零八條梁山泊上的好漢,貼在牆上,揣摩著各人的神情,寫成了《水滸》。但這作者大約是文人,所以明白文人的技倆,而不知道畫家的能力,以為他倒能憑空創造,用不著模特兒來作標本了。

  作家的取人為模特兒,有兩法。一是專用一個人,言談舉動,不必說了,連微細的癖性,衣服的式樣,也不加改變。這比較的易於描寫,但若在書中是一個可惡或可笑的角色,在現在的中國恐怕大抵要認為作者在報個人的私仇——叫作「個人主義」,有破壞「聯合戰線」之罪,從此很不容易做人。二是雜取種種人,合成一個,從和作者相關的人們裏去找,是不能發見切合的了。但因為「雜取種種人」,一部分相像的人也就更其多數,更能招致廣大的惶怒。我是一向取後一法的,當初以為可以不觸犯某一個人,後來才知道倒觸犯了一個以上,真是「悔之無及」,既然「無及」,也就不悔了。況且這方法也和中國人的習慣相合,例如畫家的畫人物,也是靜觀默察,爛熟於心,然後凝神結想,一揮而就,向來不用一個單獨的模特兒的。

  不過我在這裏,並不說傅東華先生就做不得模特兒,他一進小說,是有代表一種人物的資格的;我對於這資格,也毫無輕視之意,因為世間進不了小說的人們倒多得很。然而縱使誰整個的進了小說,如果作者手腕高妙,作品久傳的話,讀者所見的就只是書中人,和這曾經實有的人倒不相干了。例如《紅樓夢》裏賈寶玉的模特兒是作者自己曹氚,《儒林外史》裏馬二先生的模特兒是馮執中,現在我們所覺得的卻只是賈寶玉和馬二先生,只有特種學者如胡適之先生之流,這才把曹氚和馮執中念念不忘的記在心兒裏:這就是所謂人生有限,而藝術卻較為永久的話罷。

  還有一種,是以為《出關》乃是作者的自況,自況總得佔點上風,所以我就是其中的老子。說得最淒慘的是邱韻鐸先生——

  「……至於讀了之後,留在腦海裏的影子,就只是一個全身心都浸淫著孤獨感的老人的身影。我真切地感覺著讀者是會墜入孤獨和悲哀去,跟著我們的作者。要是這樣,那麼,這篇小說的意義,就要無形地削弱了,我相信,魯迅先生以及像魯迅先生一樣的作家們的本意是不在這裏的。……」(《每週文學》的《海燕讀後記》)

  這一來真是非同小可,許多人都「墜入孤獨和悲哀去」,前面一個老子,青牛屁股後面一個作者,還有「以及像魯迅先生一樣的作家們」,還有許多讀者們連邱韻鐸先生在內,竟一窠蜂似的湧「出關」去了。但是,倘使如此,老子就又不「只是一個全身心都浸淫著孤獨感的老人的身影」,我想他是會不再出關,回上海請我們吃飯,出題目徵集文章,做道德五百萬言的了。

  所以我現在想站在關口,從老子的青牛屁股後面,挽留住「像魯迅先生一樣的作家們」以及許多讀者們連邱韻鐸先生在內。首先是請不要「墜入孤獨和悲哀去」,因為「本意是不在這裏」,邱先生是早知道的,但是沒說出在那裏,也許看不出在那裏。倘是前者,真是「這篇小說的意義,就要無形地削弱了」;倘因後者,那麼,卻是我的文字壞,不夠分明的傳出「本意」的緣故。現在略說一點,算是敬掃一回兩月以前「留在腦海裏的影子」罷——老子的西出函谷,為了孔子的幾句話,並非我的發見或創造,是三十年前,在東京從太炎先生口頭聽來的,後來他寫在《諸子學略說》中,但我也並不信為一定的事實。至於孔老相爭,孔勝老敗,卻是我的意見:老,是尚柔的;「儒者,柔也」,孔也尚柔,但孔以柔進取,而老卻以柔退走。這關鍵,即在孔子為「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事無大小,均不放鬆的實行者,老則是「無為而無不為」的一事不做,徒作大言的空談家。要無所不為,就只好一無所為,因為一有所為,就有了界限,不能算是「無不為」了。我同意於關尹子的嘲笑:他是連老婆也娶不成的。於是加以漫畫化,送他出了關,毫無愛惜,不料竟惹起邱先生的這樣的淒慘,我想,這大約一定因為我的漫畫化還不足夠的緣故了,然而如果更將他的鼻子塗白,是不只「這篇小說的意義,就要無形地削弱」而已的,所以也只好這樣子。

  再引一段邱韻鐸先生的獨白——「……我更相信,他們是一定會繼續地運用他們的心力和筆力,傾注到更有利於社會變革方面,使凡是有利的力量都集中起來,加強起來,同時使凡是可能有利的力量都轉為有利的力量,以聯結成一個巨大無比的力量。」

  一為而「成一個巨大無比的力量」,僅次於「無為而無不為」一等,我「們」是沒有這種玄妙的本領的,然而我「們」和邱先生不同之處卻就在這裏,我「們」並不「墜入孤獨和悲哀去」,而邱先生卻會「真切地感覺著讀者是會墜入孤獨和悲哀去」的關鍵也在這裏。他起了有利於老子的心思,於是不禁寫了「巨大無比」的抽像的封條,將我的無利於老子的具象的作品封閉了。但我疑心:邱韻鐸先生以及像邱韻鐸先生一樣的作家們的本意,也許倒只在這裏的。

  四月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