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凱丞

維納斯之手

再不下雨,一���就要見底了。明明已是盛夏,城市卻乾燥得很,空氣中一滴水分也沒有。從二樓往下望,巷子口的柏油路面彷彿也受不了高溫,竟裂出一條長長的縫,直通社區中心的公共水塔前。水塔拔地而起,數支混凝土柱托起一個碩大的杯狀結構,在夕陽中變成一道搖搖欲墜的剪影。

施若芬站在欄杆邊,望著那座水塔,如今裡頭乾涸一片,什麼也沒有剩了吧,她想。

二樓長廊上,鄰居們堆放的雜物全都暈著一股金��色的毛邊,就連植物也是。她抱起腳邊的那盆薄荷盆栽,是幫振維辦離職的那天,在工廠旁邊的園地偷偷帶回來的。當初勃挺的一叢,現在只剩疲軟的莖倚在盆緣。她的手輕輕搓揉鋸齒狀的葉,葉子上的細毛滑過指紋溝槽,有些刺癢的感覺。放到鼻下一聞,像是提取記憶,味道淡得她都快忘了。

阿滿姊說過,枯掉的部分要全部剪光,不能留。若芬舉起修枝剪,一盆枯黃糾結三兩下就成了光禿一片,撥去枯葉碎屑,被截去的莖一根根像牙籤立在土壤表面。

一半,阿滿姊強調,臉盆裡只能放一半的水,不然根會爛掉喔。她小心翼翼地把盆栽放進臉盆,接著整個移到陽光曬不進來的長廊內側,她的家門口。

接下來就只能等,阿滿姊說,等它自己活。

若芬拍落手中泥屑,袖子口抹了抹汗,她走進屋內客廳,見振維穿著白汗衫坐在木質沙發,一雙大毛腿靠在茶几上,左腳抵住火柴盒,右腳趾夾了根火柴棒,小心翼翼朝彼此靠攏。

火柴棒扶搖舉起,緩緩靠近磷紙邊,憋氣,然後一刷——火柴棒用力過猛,盒子被推到茶几底下看不見的地方。

振維罵了聲髒話,見到若芬便一臉笑嘻嘻地解釋,只是想練習一下。

是想把這裡給燒了嗎?若芬揶揄他,在他與茶几之間趴下,從沙發底下撈出火柴盒。

火柴一劃,振維的菸急切地伸進她的火裡,待菸頭燒紅,也不管若芬還站在面前,就對著她的臉吐出一大口白濁的煙。

愛抽去外面抽啦。若芬揮開煙,邊念邊走進廚房。她打開冰箱,又探頭往客廳的方向一瞪,振維才懶懶地從沙發上站起來,推開門走去外面。

電鍋跳起來,飯已經好了。大把青江菜撒進炒鍋,加水,然後蓋上鍋蓋燜。等的時候,她發現爐火上方的牆壁已沾上了一層薄薄的油垢,想起自從振維出事之後,他們搬來這裡也超過一年半了。

細數這段日子,若芬訝異於人心的韌性,她很少有難過的時候。住院手術、搬家、找輔具、到醫院上班這些決定,像出於一種面對危急情況產生的本能,沒多想也沒討論就直接做了。現在振維復原得不錯,不需要她在一旁跟進跟出照料。也許,最難熬的階段已經過了,一切會愈來愈好的,她想。

吃飯時,她還是會忍不住幫振維夾菜。振維總嚷著要自己練習,有時幫忙他還會生氣。在醫院,他戲稱自己是位船長,還為自己取了個「雙鉤維克」的稱號。

只見維克船長一把鉤子扶著碗,另一把舉起湯匙,就在熱湯裡划了起來。他手腕微微一轉,鉤子分成兩爪,鬆開銀槳,換成標槍,對準目標,前臂一張一縮,叉子叉向盤裡一塊九層塔炒蛋,炒蛋滑了下來,換個角度,再來,那一塊反倒裂開。如此反反覆覆。

若芬夾起一口飯送進嘴裡,嚼著電視裡的新聞報導,心底猶豫到底該不該幫——盤子裡的炒蛋變得更碎了。

正當她決定伸出筷子,叉子卻突然落地,發出清脆的聲響。

弄這樣是要怎麼吃?振維倏地站起,掙脫身上的義肢背帶與護套,坐回客廳的木質沙發上,殘肢搓揉著另一個殘肢,臉皺成一團。

若芬瞅了他一眼,對她來說,這已是家常便飯。大概又開始痛了吧。她暗忖。她沒辦法體會那種突如其來,一開始是癢,接著陣陣如蟲蟻般囓咬的灼熱痛感,但她至少可以承受,承受為此痛苦的人發出的怒吼。於是她默默拾起地上的義肢,沒事一樣繼續吃飯喝湯,收拾碗筷進廚房,留下一碗盛滿的飯菜。反正餓了就會吃了。

有時候,她會想念以前的振維。即便在受傷之後,男人表現得和以前沒什麼兩樣,但她明白,當他在治療室裡,第一次成功用鉤子手夾起一顆乒乓球,滿頭大汗的他興奮揮舞義肢,鉤子下的暗影遂也伺機成形。

她不確定振維是真的好了,不管就哪方面來說。反正他沒說,她也不問。看起來是她尊重他,給予對方時間與自由——事實是,他從不說,她也不敢問。因為她怕。怕什麼?怕傷對方自尊?怕喚起夢魘?還是怕一旦說破,他們之間也會有什麼跟著一起被戳破?她寧可注視拆線之後截肢表面剩下來那個小小的洞,相信洞會被肉填滿,振維已經痊癒了。

阿芬。阿芬。振維在浴室裡喚她,忘記拿內褲了。

衣服晾到一半,她擦擦手,走進臥室,衣櫃裡抽了一���深藍四角,敲門。浴室門開,振維搖搖頭說,要黑色的那件。她白了他一眼,幫你拿了還嫌。她回去,換了黑色那件,掛在浴室門邊伸出來的殘肢上,此時振維又像個孩子般咧嘴一笑,說了聲謝謝。

晾完衣服,她提著洗衣籃經過飯廳,見振維只穿了條內褲就坐在椅子上吃飯。她把臥室的門打開,坐在梳妝台前一面搽起化妝水,一面從鏡子裡欣賞正在吃飯的男人。

年近四十的男人,這段時間說沒變胖是騙人的,但工廠粗活長年下來的累積,寬肩,厚胸,上臂的線條依舊隱約可見。她視線別開下臂,看臀部與粗粗的毛腿,這副身體她依然渴望。

若真的要說意外之後,兩人之間有什麼變化,就是他們已經沒有性生活。

先前還能以生活忙亂安慰自我,但現在似乎沒有任何理由。

換上睡衣,若芬在房間門口躊躇了一會兒,走出去看,振維已經吃完,電視正開著。她試探地問,要睡了嗎?振維坐在飯廳的椅子上蹺著二郎腿,看也不看她一眼,說等等吃完藥就去睡。

她自討沒趣,正要走回房間——阿芬。振維叫住她。

她腳步放軟,耳朵尖了起來。

我的肌肉鬆弛劑放在哪?振維問。她沒好氣地指了方向,便轉身閃進臥房。

(文未完)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針尖上我們扮演》,寶瓶文化出版

作者:楊凱丞

▍細膩思索性別與身體,值得引頸期盼的新人小說家 ▍
「那種痛不過是一種幻覺,有時大腦需要的只是欺騙。」
一本發生在醫療現場邊緣,
講述失落、錯置、傷與痛的短篇小說集。

▍拚死拚活擠進醫大,
▍誰不是為了「醫學系」那三個大字?
▍我們是跳板,是別人的仿冒品。

打開逃生門,沿樓梯行至地下一樓,
經過停車場旁邊的太平間,拉開一道塑膠折疊門簾後往右轉,
蒼白的走廊上低頻機械運轉聲隱隱迴盪。
走廊盡頭處,不鏽鋼大門上方的牌子掛著大大的「檢驗科」三個字。

這裡,或許就是我未來工作的地方了……

——〈海參爬行的夜晚〉

//
生命裡的錯誤與競逐迎面而來。
而我們逃脫,我們扮演,我們在懸崖邊上跳舞,
跳得恍若肉身
是件能恣意穿脫的衣服……

醫技系出身的楊凱丞,以寄生蟲鑑定、血庫、義肢、人工生殖等醫學技術為故事元素,發展成一部人物隱微串連的短篇小說集。

故事中,兩個渴望從醫卻進了醫技系的學生,既是戰友,也是彼此競逐的假想敵。生殖中心的胚胎師意外懷上不知該不該留下的孩子。老公裝上義肢,女人跟著對他人的手生出渴慕之情。為了救人而燒燙傷的保全,和前來照料的護理師有著共同的創傷記憶……

生命是一連串的錯置與扮演,蒼白的巨大機械裡,齒輪持續運轉,與自我、與傷痛摩擦,或者脫軌,或者擦出細小亮光。

//
組織壞死深度有多深,就削下幾層,
直到露出粉色內裡,讓血薄薄地滲出來。
唯有如此,傷口才可能長出新肉。

——〈海灘、水療室與陽光走廊〉
● 本書收錄第13屆新北市文學獎、第21屆東華奇萊文學獎、第41屆中興湖文學獎得獎作品。

Photo Credit: 寶瓶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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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馮冠維
核稿編輯:翁世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