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瑪莉.羅曲(Mary Roach)

截肢人穿著短褲。我在華特里德軍醫中心的大廳看到截肢人,看到他們和警衛聊天,看到他們在咖啡店排隊買咖啡。但是,此時並不是該穿短褲的季節,而是十二月四日的馬里蘭州;到處都可以聽到聖誕音樂——jingle bells、holly jolly、法蘭克辛納屈......都在鼓動老天下雪。義肢確實不怕冷,但我認為他們這樣裸露義肢,還有另一層意思——代表自己很正常,不介意被人看到自己的「硬體」,沒有不好意思,也沒什麼大不了。悲傷的肉色義肢時代已經過去了。

碳纖維的、垂直避震的、微處理器控制的義肢,則完全是另一回事。大家應該很少聽說「泌尿道創傷」(urotrauma)這種事或是處置這種創傷的技術;會很少聽說,有部分是因為「人數」的關係。每一萬八千名截肢人當中,泌尿生殖系統受創的只有三百人。這並非因為敵軍的砲彈不夠大,而是因為這些砲彈製造的是屍體,不是傷患。戰鬥傷患救護技術的進步、快速後送、野戰醫院距離戰場比較近等等因素,都意味著傷員的存活率增加,因此需要進行生殖器重建手術。這種事始終很低調,因為生殖器一向就很「低調」。

大廳牆上的時鐘顯示,貝瑟斯達(Bethesda)這裡現在是上午九點(洛杉磯是六點,關島是半夜)。

待會兒鮑威爾拿著Sharpie 簽字筆在《我沒問題》(It Worked for Me)這本書上面簽名的時候,還有關島正在沉睡的時候,格文.肯特.懷特(Gavin Kent White)會接受尿道重建手術。懷特上尉二○一一年畢業於西點軍校;他在阿富汗出任務時踩到爆裂物後,一切不再是「沒有問題」。

那些改造爆裂物被三三兩兩地埋著:其中一個用來殺死車內乘員,其他的則用來殺死前來幫忙的人。在坎達哈省(Kandahar Province)一條佈滿詭雷的道路上進行清除任務時,懷特在指揮車上的觀測位置看到了第一次爆炸。當時,他帶著一個排的戰鬥工兵(combat engineers)——那些建造與破壞道路、圍牆、碉堡、橋梁等等方面的專家時,有輛載著阿富汗政府軍士兵(這次戰爭中美國和北約的夥伴)的悍馬,不理會他的警告,繼續往前開;結果三人陣亡,三人受傷。悍馬車翻覆,擋住了路,於是工兵們只好去將車移開。而懷特踩到了埋在土裡的一塊壓力板,引爆了第二次爆炸;那是一組二十磅重的「由受害者引爆」(victim-operated)的改造爆裂物。我問他是否還記得事情的經過。

他躺在華特里德四樓的病床上,頭靠著枕頭,突出於床單之上。經過了四個月,你或許會想像他已經不會再想這件事了;但當時的情景仍���歷如繪。他先看到一片橘紅色的東西,然後自己往上飛了出去。「我坐起身來,拿出止血帶往右腿上纏繞,但其實我的右腿已經不見了。」左腿的大腿還在,但小腿被炸掉。他當時穿著軍靴,長褲的前半部也在,所以他並不知道自己的傷勢,還以為自己兩腿都在。

有時聽說人們要是碰到懷特的狀況,通常第一句話都會問:我的生殖器還好嗎?但懷特的第一句話卻是問到士兵:有沒有人流血死了?「我開始大喊:『誰中彈了?誰中彈了?』」他是他們的指揮官;但其實每位戰士被炸到之後,第一件想到的事情都一樣。華特里德的外科醫生羅布.迪恩(Rob Dean)上校曾在伊拉克服役,就證實了這點。他說,「他們第一個會問的問題是:『我兄弟呢?沒事吧?』」我斬釘截鐵地說那個「兄弟」指的是他的「弟弟」(penis),但狄恩說:「不是,因為他們第二句話會問:『我的屌還在嗎?』」

儘管外科醫師再三跟他保證每個人都沒事,除了他以外;儘管他有一條腿廢了,另一條也炸掉了,懷特還是急著起身,想去看他的弟兄;他要評估狀況,他是領導者。外科醫師只好把他綁在病床上。不論是好是壞,這樣一來,他連自己的傷勢也看不到,無法詳細評估。但這時他看到自己的陰莖「開花」的模樣,只是不知傷得有多嚴重。(不知從何時開始,他們用「開花」〔to flower〕這個詞語來描述改造爆裂物所造成的傷害。這種用法有點不協調,因為典型的身體下方爆炸,大腿肌肉會脫離腿骨, 綻開的傷口裡面會沾上很多帶菌汙土,殘肉又會把汙土蓋住,讓醫生清創變得困難,傷兵也很容易感染到難以清除的感染。)

懷特有三十九分鐘可以考慮。也就是說,救護直升機要三十九分鐘之後才會到達。「在某個時間點,我想著:『要是屌不見了,我就不回去了。』我是講真的。我沒有孩子,我不想那樣回家鄉。」他的部下一直向他保證,「他們簡直像是在說:『長官,你的屌沒事。』」懷特的部下一面正式且尊敬地稱他為長官,一面卻用「你的屌」這樣的順口俚語,我不禁想像起那時的情景。

「我說,『狗屁!我看到了!我只想知道能不能醫得好。』」

那是可以治療的。尿道上的幾個疤和幾處比較緊的地方讓他的小便速度變慢,陰莖勃起時也有點歪;不過,本週要進行的手術可以矯正這兩個問題,順便做點「美容」。

雖然他曾經痛到要求外科醫師給他第二劑的芬坦尼(fentanyl)(「沒有辦法。長官,你真的會死」),他卻不太提到這部分。「老實講,我比較擔心我的部下。」他們雖然沒有受傷,但是看到長官倒下,他們心裡難免會受到影響。懷特看得出來他們都嚇到了,所以老是和他們開玩笑:「我猜,我的路跑生涯大概完了。雖然我一點都不厲害。」

很難想像的是,自己兩條腿都快全廢了,部分生殖器可能也沒了,下方的恥骨也斷了,卻還在擔心部下的情緒狀態。懷特告訴我,他排上的士官長最近跟他說:「你會發生這種事,或許是因為你是強到可以面對這種事的人。」我覺得懷特確實很強,但我們現在談的並不是強不強的問題。這有點像是某種盲目的無私,類似那種讓父母衝進火場救孩子的本能反應。戰場上的同袍愛、對於自身職務及同袍的忠誠——對於這一切事情,身為一個外人,我永遠不會真的瞭解。

Justyn M. Freeman

像是舞會中宣布賓客姓名一樣,要做手術的外科患者被一一唱名。他們坐在輪椅上,勤務兵把他們推進來,然後看著一份文件唸出姓名、年齡、手術名稱以及身體部位。這樣做,是為了確認外科醫師沒有走錯手術室,來的病患也對,動手術的部位也沒錯。但是,我們可能要再多瞭解一下懷特的病例。護士先幫他用標準消毒劑清潔手術部位,不過這部位不在鼠蹊部,而是他的臉。

助理醫師——已經懷孕而有些喜感的少校外科醫師茉莉.威廉斯(Molly Williams)解釋說,這是因為要從懷特的臉頰皮下取出一些組織來做人工尿道。嘴部的組織很適合做人工尿道,別的先不說,原因在於這裡的組織沒有毛。尿液有很多礦物質,要是尿道裡有毛,就會卡住這些礦物質,造成結石。尿道結石很麻煩,不是阻礙你的尿流,就是讓你尿尿時很痛。

外科醫師詹姆斯.傑齊爾(James Jezior)剛才還在刷洗指甲,現在已經過來這邊。他舉著他的手,等手乾。他有藍色眼睛,沙色頭髮,神態十分慧黠。我會用小男孩(boyish)來形容他。不過,理論上他一點都不小男孩。他是一名上校,又是華特里德軍醫院的泌尿科主任兼重建泌尿科主任。

「還有,口腔組織可以忍受尿液。」他的意思是,嘴巴組織可以忍受潮濕。當然,前臂內側或耳後無毛的皮膚也可以用來做人工尿道,但若經常浸潤於尿液中,這樣的人工尿道很容易產生退化,而病患會發生相當於尿布疹的問題。發炎還會吃掉組織,尿道穿孔後會造成瘻管(fistula),這下子你就真的是從自然生成的孔洞尿尿了。這正好是你需要的。

懷特臉上已經蓋上一塊藍色的無菌布,布上面有個開口,讓我想起阿富汗的布卡(burqa)。不過,懷特臉上這塊布的開口,當然不在眼睛部位,而是在嘴巴部位;這讓他看起來好像隸屬於某些神秘分離教派。護士在他的嘴裡置入牽引器,把他的嘴往兩邊牽開,就像小孩用兩手牽嘴巴吐舌頭那樣。傑齊爾用手術用馬克筆畫出取皮部位後,用燒灼器把它切開。空氣中傳來一陣熟悉的氣味,那是介乎炭盆和毛髮燃燒之間的味道。傑齊爾不以為意,還說用燒灼器燒攝護腺,也會有一種很特別的香氣。

他用長夾子把那片組織夾給茉莉,就好像一對夫妻在分享中國菜餐點一般。茉莉一手大拇指頂著那片移植體,另一手把上面的脂肪和部分組織剪掉,並把整塊組織修薄。新的移植體需要一段時間才能長出新血管;剛開始幾天,得用血清供應移植組織細胞所需的營養。移植的組織要是太厚,就只有表面的細胞能夠繁殖,內部的會壞死。因此,若是比較大片的皮膚移植—比如懷特腿部後側的皮膚移植—組織本身要先打網格;這樣可以製造較多表面,讓細胞進行營生交換:營養進,廢物出。

如果尿道置換無法解決問題,另一個做法是會陰部尿道造口術(perineal urethrostomy)。醫生會把尿道受傷的部分切除,然後在直腸和陰囊之間的「無人部位」做會陰部造口,把尿道剩下的部分和這個造口縫在一起。茉莉說:「然後他們就必須和女士一樣坐著尿尿。」

坐著尿尿,事情很大條嗎?傑齊爾說出了要點:士兵要是因為爆破裝置導致生殖器受傷,通常也至少失去了一條腿;相形之下,坐下來尿尿也就沒什麼大不了了。

茉莉轉頭對我說:「很大條。」在某個程度上,這視文化而定。幾年前,她參加過一次國際泌尿科會議,會中有位義大利醫生對此大為驚駭。「你無法告訴一個義大利男人說,他必須坐著尿尿。」

茉莉是兩名與會的女性泌尿科醫師之一。她發現男女醫師人數相差很多,但她覺得無所謂。這樣的好處是,會議休息時間她永遠不用排隊等著上廁所。「在好幾次會議中,女生廁所裡就我一個人。」

傑齊爾面無表情地說:「這裡也一樣。」

懷特臉上的那塊肉,現在已經準備好展開異地新生涯。護士從懷特的屁股底下抽走無菌布,開始用消毒棒摩擦他的皮膚。年輕男性果然很有活力,即使是在麻醉中,但被ChloraPrep(消毒棒品名)消毒棒的海綿在特定位置「撫摸」後,他的陰莖卻開始有反應;不過,當然沒有平日正常的反應那麼強。可能是因為傑齊爾先前就開藥,暫時抑制勃起的關係。他們會等到器官鬆弛了,才會縫起手術切口,否則勃起會把切口拉長。事實上,這時候勃起是很痛的。

然而勃起也有好處,勃起的時候會有比較多血液流入陰莖,不但能加速痊癒,也能防止結疤。其中,防止結疤非常重要,如果海綿組織(erectile tissue)結疤,勃起時陰莖就會歪,這會讓人很不舒服。基於這理由,醫生會鼓勵病患術後多進行性行為,做為一種陰莖物理治療法。華特里德的護理經理克莉斯婷.戴斯羅瑞爾斯(Christine DesLauriers)過去曾說服加護病房,每天為病患設立一段「親密時光」。在「親密時光」期間,除了配偶或伴侶,任何醫護人員都不可以進入病房內。

傑齊爾打開尿道。他一邊工作,一邊用一隻手的手掌底部抵住懷特的陰囊,此時手掌的作用活像個懶人椅一樣。茉莉的做法比較正式:她的手腕拱起,拿工具的模樣活像拿著刀叉。他們把長條形的移植皮膚先放平,不讓它捲起來,然後將它縫上去。他們在移植組織下方開了一個口,暫時用來引流尿液。等到移植組織長出血管,而且身體明顯已接受了新的組織,傑齊爾會再動手術把完整的「水道工程」做起來:他會把移植組織捲成管狀,和���來的尿道接起來,這樣就大功告成了。

手術結束,傑齊爾脫掉手套,走到手術角落的辦公桌,撥了一個分機號碼。懷特的母親在他的病房等候消息。「他已經醒了,一切都很順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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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不為人知的敵人:科學家如何面對戰爭中的另類殺手》,八旗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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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瑪莉.羅曲(Mary Roach)
譯者:廖世德

比起看得見的持槍敵人,什麼是戰場上更具殺傷力的敵手?噪音、酷熱、腹瀉、恐慌、疲倦……看科學家為了讓戰士們能夠活下來,並且活得好,如何對付這些看不見的敵人,與戰士們建立的休戚與共關係。

《不為人知的敵人:科學家如何面對戰爭中的另類殺手》,是《華盛頓郵報》認證美國最百無禁忌的科普作家瑪莉.羅曲又一驚艷之作。從死亡、腸道到戰場,羅曲總關注沒人敢碰觸的科學領域。這回她把注意力轉到軍事科學,談的並非是殺人的科學,而是探討戰場上救命的科學。驚慌、疲勞、炎熱、噪音、野雁、細菌對軍人來說,是戰場上最可怕的敵人;本書探討在這些極端的狀況與環境中,科學如何和這些敵人對抗,並帶領我們認識以征服這些敵人為職志的科學家群像。為的是讓戰士們在戰場上,仍能維持身軀完整無缺、神智清醒、不受病菌感染與蚊蟲入侵。

Photo Credit: 八旗文化出版

責任編輯:王國仲
核稿編輯:翁世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