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長的密語:邁向初熟的八年級

柏言大我一屆。我們曾在多雨的山城一起成長,追在作家們的後頭跑,也偶爾說文壇的八卦與壞話——畢竟對當時的我們而言,光是「文壇」這兩個字,就代表著遙不可及的地方。那時的他實在太耀眼了,各文學獎都曾是囊中之物,因此我們一夥人總跑遍台北市一間又一間的熱炒店,張口吃下他的獎金,碗裡挾著忌���他的喜悅。沒多久,我們紛紛自那座被戲稱為「妖山」的學校畢業,不約而同地轉移陣地,來到溫州街。

再來是他決心出版《夕瀑雨》(2017)。裡頭的文字早已被我讀透,尤其是〈請勿在此吸菸〉的少年陳時星,根本是我們這一輩七年級尾、八年級頭的成長模樣。然後是《球形祖母》(2017),一樣是屬於臺灣南方小鎮裡的魔魅故事,這確確實實是他如馬奎斯不朽的《百年孤寂》般迷幻的小鎮馬康多。我始終覺得《球形祖母》很像《霍爾的移動城堡》裡,那幢仰賴名為路西法的火焰(惡魔),不斷朝著未來前進的小屋。

而八年級(1991-2000)今年恍然就三十歲了。掌握個人數據的網路,已經懂得分辨我輩年齡、嗜好以及信仰,手機時不時跳出的推播新聞,是「初老症狀你中了幾條?」;年紀比我們小一些的Youtuber,竟亦開始侃侃而談何謂初老。這組從十多年前從偶像劇《我可能不會愛你》的詞彙沿用至今,偶爾我想起言叔夏多年以前在〈白馬走過天亮〉的字句,曾是我們這輩人的銘刻,「我不知道自己會成為什麼樣的人,會到什麼地方去,會在哪裡過著什麼樣的生活,會遇見什麼樣的人。」青春就是這麼忽然間翻頁過去的,比起這傳播到令人可恨的初老,我更寧願相信這是「初熟」——也就只是熟了,我們不是老化或者腐朽,只是有些什麼,已經不能再以「稚嫩」含混帶過。

三十歲,他交出了第三本書:《溫州街上有什麼?》。別的作家往往是越寫越老,陳柏言反而偏���������、������時序,小說主角從少年長成青年,祖母的孫子業已離家北漂,主題已不再是回望青春的失落或者童年的逢魔時刻,在《溫州街上有什麼?》,小說家反覆摸索的,已是「死亡」如「鬱的容顏」(借鄭穎語)。在消逝與獲得之間,他對自己拋出了哉問:那「有」的背面的「沒有」,探涉的是「存在與否」。這當然也同時宣告了個人寫作的初熟。

緊抱燙手的山芋:溫州街作為渠道

仔細閱讀《溫州街上有什麼?》,必然會發現小說家不斷與「選擇自死」的寫作者們對話。無論是〈采采榮木〉中直接引用的邱妙津(1969-1995);又或是除了以〈湖〉致意〈夜渡〉,乃至貫穿整條溫州街的李渝(1944-2014);抑或是與袁哲生(1966-2004)篇名相同的〈寂寞的遊戲〉。逝者如斯夫,陳柏言在此並非單純賣弄或者致敬,他有意透過前人的遺產,去構築另一條屬於自己——我們這一輩——的溫州街。

在〈采采榮木〉裡蒼涼的少女白,透過在圖書館找到同伴,小說主角喃喃自語:「僅僅是因為,你也讀了邱妙津嗎?」這不再是岩井俊二《情書》裡的借閱證明,在某種更接近「同類經驗」的基礎上,陳柏言的小說選擇在愛戀與死亡之間,更往後者傾倒一些。白在小說後頭並未死去(只是離開,或者消失?),就如李渝在〈采采榮木〉化成了抓寶可夢的街邊路人,在此平行時空逗留,主角不經意想起:「你知道,溫州街原來是一條河嗎?」溫州街是渠道,是歷史的邊緣,也是一條縫隙,收摺了寫作/不寫作的共有時光。

亡者成為遺產,繼承人選擇變奏。《溫州街上有什麼?》顯然意識到站在前人基礎上的問題,陳柏言選擇的寫作方式不是拋棄、挪移或者跳過,而是併置的故事進行。這使得即使沒有讀過邱妙津、李渝或袁哲生的讀者,都無損閱讀的想像與樂趣,小說家毫不迴避那龐大的文學遺產,但也不只是居住在祖厝,而是另起爐灶,在溫州街上另闢新渠。無怪乎張亦絢的推薦序要說:「對文學不離不棄者,對所有非文學領域之人,深情遞出的赴宴請帖。」

面對這類文學遺產,其實無論對任何寫作者來說,都猶如張亦絢所言「燙手的山芋」。例如賴香吟承接邱妙津之後必須面對長長的空白,才始有《其後》出現。山芋碰得燙手,但不碰行嗎?陳柏言〈采采榮木〉是越寫越有滋味,夕陽滿炸的溫州街,一個顛倒的時空,死亡交錯進行,那是小說家個人的繁花盛景,就像他寫下的字:「你回過神時,整條溫州街炸滿夕照,眼前盡是魅影。」這也無疑是為整本小說定下主旋律。

又或者是〈湖〉這樣以「祖母赴死」為開頭的故事,那「預知死亡紀事」,根本是化用自馬奎斯的手,但根本上是李渝召喚了故事,讓〈夜渡〉中反覆田調的「中國西南水域」不絕的「自殺現象」再度還魂。這工程之大,可以想見陳柏言是以「整條溫州街」化作心中魔影去除魅的。讀者當然可以單純只把《溫州街上有什麼?》當成九個互不干涉的短篇小說,但在〈湖〉被外曾祖母託付的「小白」,與〈采采榮木〉的「白」,便可以見得小說家的野心不僅於此。前者是「被選擇」託付死亡,後者則「自行選擇」託付死亡,小說滿是穿梭、晃蕩,將不可能重幻為可能的時光。

讀完之後讀者應當都可以發現,溫州街不是表象的語言或者純粹的地景,小說家把小說全稱之為「牠」(一個有生命的、貓一般的擬態),溫州街之於陳柏言,或許更是一個有機的、蓬勃的野獸,而非已逝的榮景、傳統的文學藝廊,更是他想溝通現今、過往與未來的渠道。這或許也是溫州街作為一整代寫作者的文學遺產的意義。

化街作城:一個人的溫州街

若想真正認識《溫州街上有什麼?》,我想〈小段〉會是很好的寓言。小說內在有著暴烈的場景與記憶,敘述者的口吻卻又帶了點「我記得」與「想我中庭的兄弟們」的緬懷意味,然而小說的真正後勁,根本是本篇開頭引述的袁哲生〈寂寞的遊戲〉那樣苦澀。

陳柏言寫:「你難過地覺得,你真的變為一個普通人了。那社區、那街道像一場夢。你被推出來了。莫名其妙的,被某個神忽然記起,將你永遠的delete、排除了。」而下一單行獨立成段,是一錘定音:「而你的友伴們還在那���限綿長的時間裡遊戲著。」在記憶不牢靠的敘說下,有些什麼是確定的,陳柏言在《溫州街上有什麼?》不再只是單純倚靠鄉人耳語,或者個人揣想與臆測,而是更為自信、獨斷的寫出傷懷。

在〈文學概論〉一篇,我視為〈小段〉的番外章。小說影射、挪用了某個台灣文學史上真實存在的、重要的結社事件,那幫派一般的武俠世界,以詩心為軸心,孤嶺斷崖地站在青春的峭壁上,曾是美好而不堪一擊的文學想像。「那時我們還年輕,彷彿忘了自己終將離開年輕。」小說的本質是虛構,陳柏言是藉由前輩寫作者的事件,來探討何謂「年輕必須是屬於詩的」。其實有許多人被時間給困住,帶著變老的肉身,內心卻不斷在〈小段〉一般「無限綿長的時間裡遊戲著」,因此必須圍剿、搖旗吶喊,呼告天下:「不是你們想的那樣。」但在陳柏言的小說中,我們得以見得個人記憶的重要性,是透過自我宣稱,得以不再讓「過往死去」。

最後,我想談談我最偏愛的一篇,也是本書「精神堡壘」一般的存在:〈溫城繪測〉。在這篇小說中,溫州街因為戀人的耳語,從街道化為一座想像的城:「親愛的白,你說:溫城。於是那一天起,就有了一座城。」這其實不是戀人的諭令,而是神的旨意——真實存在的地景,以及勾人漣漪的回憶,其實我們都只是自己的「模擬市民」。

如果有人問起這九篇小說擺在一起的重要性何在,那麼我會為之擁護,這是我輩的斷代,再也不是單單屬於前人的溫州街。在這座想像的城邦裡,我們鎮日流連,追問文學的核心,但同時也不可避免地長大,分崩離析——就像前人經歷過的那樣。

每個人的溫州街,都是單單屬於自己一個人的溫州街。小說提示用文字紀錄的不可能:「我覺得用文字記錄溫城,真的很傻。就像是刻舟求劍那個故事。」但敘述者「我」立刻「寫」道(是啊,我們明知不可能,但偏偏要寫、不得不寫):「我們不可能找到那把失落的『劍』,但那些刻痕都是真的。」失去是無可迴避的,但記錄的本質並未因此抹消,銘刻在身上的空缺,並不是荒蕪的緣木求魚,而是個人意志的得魚忘筌。

回到這本小說的書名吧。「溫州街上有什麼?」其實已經揭示了一切。就像前述所及,在提問的同時,「有」與「沒有」同時並存;當詢問開始啟動,便表示提問者已經離去。但陳柏言真正要追問的,或許是留下的「還有」什麼——或者曾經「有過」什麼。如果說在吳明益《天橋上的魔術師》中重現了已經不存在的往日地景,那麼陳柏言的《溫州街上有什麼?》,就是在現存的地景中指���出傷痕的遺跡。像高妍繪製的封面——那貓與男孩、女孩錯身而過的樣子,總是有著什麼正在前進,有著什麼等待記憶。

註釋:改自張亦絢推薦序題目,〈抱緊燙手的山芋——我讀小說《溫州街上有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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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潘柏翰
核稿編輯:翁世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