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俠在台灣的落寞:現在的年輕人不讀金庸、古龍,真的是因為文化程度低下?

武俠在台灣的落寞:現在的年輕人不讀金庸、古龍,真的是因為文化程度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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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為何武俠曾經在臺灣那麼紅,如今卻不復那蓬勃的生命力?某些人把「現代年輕人都不讀金庸了」的現象,歸因於文化程度的低下或審美標準的墮落之類的說法,是完全搞錯了重點。重點不是它好不好,而是它能不能被當下讀者所需要。

文:黃致中

——由此亦可得知某些人把「現代年輕人都不讀金庸了」的現象,歸因於文化程度的低下或審美標準的墮落之類的說法,是完全搞錯了重點。重點不是它好不好,而是它能不能被當下讀者所需要。要解決問題,首先得正確地定義問題。那麼回到《一刀傳》,它做對了什麼,哪怕對現在的臺灣創作者也值得參考呢?

感謝CCC邀請,讓我有機會淺談《一刀傳》[1]。至今���難忘懷初次翻開書頁的震撼感,聽聞作者竟已去世則是更深層的震撼與痛惜。《一刀傳》實在是個無論怎麼誇它都不為過的優秀作品。但與其緬懷與惋惜,本文更希望著眼於它對現代臺灣創作者可能的啟發,乃至它暗示的「新型態武俠」在臺灣能否綻放出新的生命。

為討論方便,先給個預告片式的簡述,關於《一刀傳》的劇情前提,明朝萬曆年間有個大俠叫陳一刀,現代臺灣也有個人叫陳一刀,兩人名字長相都一樣,差別是古代那位是威震武林的明朝大俠,現代這位是只懂點功夫皮毛的打工青年。在某個契機下,兩人突然穿越時空,相互交換位置。明朝大俠來到現代臺灣,而臺灣青年穿越到古代江湖……好戲就此開始。

當然,如果只說劇情設定的創新度,要求它跨越30年來驚訝現在的讀者大概不容易,而且直接這麼比較也不公平——畢竟2022年的讀者,早就被數十年來如洪流噴發的作品養壞胃口。

但請把時針稍往前撥,《一刀傳》開始連載的時間是1989年,發想的時間更早,是1983至84年,從作者大學時就開始著手。那時的陳弘耀無法預知,1994年會出版同是融合穿越與武俠的《尋秦記》;又過幾年之後網路小說大爆發,而「穿越」將會因為太好賣而被各路寫手玩到爛掉,變成超級老梗。

回到《一刀傳》開始連載的1989年,把科幻的「時空穿越」與古典的「武俠故事」結合仍是新鮮的主意。而能提前許多年就想到這點,恰恰顯示出作者的反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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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Credit: CCC創作集

反骨是創新之源

多年後,當陳弘耀在臉書回憶那時的創作過程,有些無奈地表示:「最初想創作《一刀傳》的念頭,來自想要諷刺武俠故事的不合理性,以科幻的方式來創作這個穿越劇。」然而,因為《一刀傳》太過知名,「從此卻讓我走到哪都��要求畫武俠歷史」[2]。

如果只是從《一刀傳》去認識陳弘耀的讀者,看到這些話或許會有些意外,因為「明朝大俠陳一刀」的形象太深入人心,只看這作品,可能會以為作者是個死忠的武俠迷;然而恰恰相反,作者並不是以「想延續某種武俠敘事的光榮傳統」這樣的心意去發想,而更像是基於某種「對既有武俠類型的不滿」,從而挖掘出一個後來被證明深具商業潛力的類型分支。

像這樣的「不滿」,正是從某種既有類型裡開闢嶄新可能性之源泉。以《一刀傳》所屬的武俠類型而言,這樣的反骨尤顯珍貴。這麽說的前提,同樣不能只用現今的眼光去看。

2022年的讀者可能會覺得武俠類型好像有些老氣,「現代年輕人都不看金庸了」什麼的。但請把時間撥回90年,那時的金庸或古龍可是非常普遍的年輕人讀物,沒看過都不好意思跟人聊,各種改編電影電視劇更是如日中天,一般來說,在這種情況下多數人會選擇的是——隨著大流走。

這個現在好賣,就繼續生出舊瓶新酒的衍生文本,不學金庸就學古龍,加點個人特色喇一喇,只要人氣上來,彷彿也就站穩了腳跟,對自己對市場都有些交代了。

但在30年後的此刻,我們也看得更清楚:如果《一刀傳》只是既有類型的衍生品或複製品,那麼它不可能在30年後依舊有人記得,仍有出版社心心念念將其重新出版。

哪怕到了今天,《一刀傳》當年的叛逆嘗試在現在看來已不那麼新奇,然而其光芒卻也沒有減損。因為它不只是有「不隨流俗」的反骨,更精準地抓出了早已在武俠類型裡埋下的問題,儘管當年如日中天時並不明顯,而今再回顧,就更能清晰地看出武俠類型在近年臺灣逐漸沒落的原因,以及應有的對策。

問題不是好不好,而是被不被需要

為何武俠曾經在臺灣那麼紅,如今卻不復那蓬勃的生命力?只用「類型也有生命週期」之類的說法其實無法確切說明問題。瞧瞧《捍衛戰士:獨行俠》事隔30年後依舊賣得乒乒乓乓,嘗試想像一下,哪個武俠故事能在現在的臺灣取得同樣���泛的認同與成功?

類型會老化是有原因的,簡單說:大抵是因為其類型之經典所允諾帶來的思考與感受,已經不再被現代臺灣的讀者所需要了。

陳平原在《千古文人俠客夢:武俠小說類型研究》剖析武俠類型一路演進的漫長旅程,從《遊俠列傳》到唐宋傳奇,清代俠義小說乃至二十世紀的舊派武俠與新派武俠,形式多有變化,不變的是總得因應著當代文人的想像與讀者大眾的需求而走。

現今對武俠類型的想像主要是新派武俠——自金庸、梁羽生、古龍以降的眾多名家為基底。而對武俠的想像是什麼呢?梁羽生講俠是靈魂,而武只是軀殼;然而這軀殼的重要性可不容小覷,陳平原比對新派武俠小說,相較於先前唐宋傳奇以降的眾多豪俠故事,一個突出的變化就是「作家愈來愈注意渲染俠客的打鬥本領與打鬥過程——不但要打贏,而且要打得好看。

所謂打得好看,一是打鬥中奇峰突起變化莫測,一是於一招一式中體現中國文化精神,突出「劍」中之「書」。前者容易做到,後者則可能是「雖不能至,心嚮往之」。」[3]

這就說得很清楚了,新派武俠的作者想取得成功的一個強勢策略,是每招每式都得挖空心思往裡頭塞典故,甚至整個武學系統可能都體現出某個中國傳統思想。武術之外的比如場景、歷史事件或人情世故,也多離不開故事發生的那塊土地和人。

如此也很容易理解為什麼武俠對數十年前的臺灣有著強烈吸引力?因為照這個策略去調動特定的文化資源,能滿足被稱為「家國之思」的情緒。那些對中國文化「雖不能至,心嚮往之」的讀者,很容易就會被使用這種策略的作品所吸引。

那麼為何武俠在臺灣已不復先前那種吸引力?簡言之,環境變了,人也變了。現代的臺灣人最費心的早已不是懷念什麼遙遠的故國,而是守護當下的國土與人民、加深自身認同、捍衛本土文化。

對那些曾取得成功的作品是可以理解其藝術價值,也能享受其中相當一部分,但就是無法深刻帶入此刻的切身情境,像一件不是量身訂做,因而也不再適合的衣服。

這種「就不是很貼身的感覺」是臺灣人隨情境自然演變的結果,而武俠類型的沒落也可說是某種形式的「用腳投票」。倒也不用像小粉紅那樣大力聲討,但就是自然地,沒那麼感興趣了。

由此亦可得知某些人把「現代年輕人都不讀金庸了」的現象,歸因於文化程度的低下或審美標準的墮落之類的說法,是完全搞錯了重點。重點不是它好不好,而是它能不能被當下讀者所需要。要解決問題,首先得正確地定義問題。那麼回到《一刀傳》,它做對了什麼,哪怕對現在的臺灣創作者也值得參考呢?

以獨特的切入點立足於當下

作者早早在武俠故事裡嘗試引入「穿越」這要素,自然有非常充分的理由。明朝大俠的身份只為了賦予古代陳一刀「武力超乎常人」的威能,但讓他穿越到現代臺灣,就是為了探討現代臺灣的問題。

在先前提過同一份臉書文中,作者提到:「1987年台灣才宣布解嚴,因此常有街頭抗議的火爆場面,也跑去現場拍照,因為抗議群眾和警方衝突的拼搏,身體線條的張力是如此真實,那是任何武俠功夫電影或影片裡找不到的資料。」

他的取材方式顯然與既有的武俠類型大相徑庭,從當時的臺灣事件汲取養分,解決的也是當年臺灣常見的社會問題:全國熱炒房地產,到處都在拆樓重建,少數釘子戶不願搬遷,隨之而來想必是黑道暴力脅迫、巧取豪奪的橋段。這種事哪怕拿到現在都不算過時,在當年那更是新鮮熱辣的素材。

這就是上兩段提到的,所謂「量身訂做感」:以武俠故事包裝,實際說臺灣問題。另一條線把臺灣年輕人丟去明朝,亂入武俠小說現場,被逼著用現代人的機智與東廠和邪教高手對決,如果能充分展開,想必也是精采可期。

這些都是很實用的想法。哪怕現在,如果你就喜歡武俠,想在臺灣重振這類型的榮光,那麼《一刀傳》就給了絕佳的提示:並不是非得寫得像金庸或古龍那樣才能叫武俠,你完全可以有自己的養分來源,比如陳弘耀竟是從社運的肢體衝撞中為自己的武俠漫畫取材,獨特的取材途徑能賦予作品獨特的質感。

而比起1990年,現在能取材的管道更多了。你仍同意梁羽生說的,「俠才是靈魂,武只是軀殼,與其有『武』無『俠』,毋寧有『俠』無『武』」嗎」?

並不是說他這話不對,梁羽生會那麼說,自有他身處時代背景的合理性。但現在可是有這麼多資料放在網上或圖書館裡任人查閱,各種各樣的格鬥流派,從訪談、書面資料到實戰錄影應有盡有。

我們對於中國傳武流派被徐曉冬等現代格鬥選手打假的事件有什麼看法?有思考過那些常見的武俠想像是如何形成,又背負了哪些侷限嗎?既然有緣生活在臺灣這塊多元的土地,未來新住民只會愈來愈多,可能來自越南、菲律賓、馬來西亞乃至歐美各國,講到格鬥技術,卻依舊只能想到中國的傳統武術嗎?

如何讓老類型煥發新生命?

類型是需要不斷煥發新生命的,一般���會認為現在「科幻」、「奇幻」、「偵探」等類型已經「過時」或「失去生命」,因為不斷有創作者引入新元素,不停思考各種新奇獨特的切入點。

但也不是只要鬥奇鬥巧就是好,最終能否讓這個創新點被大眾正視、被正面評價、甚至成為一個更多創作者願意跟隨的分支,往往取決於它能否更好地回應讀者的某個欲求。

讀者的欲求可以是複雜的。以武俠為例,比如「對於武打更真實的描繪」算一種欲求:關於求知、探究這世界未知的真相。這將涉及對於背後諸多原理、實戰技巧、甚至整個格鬥哲學更深層的剖析與展示。

但也不只有這麼一種欲求,有些讀者反倒想看點誇張的幻想,只要能扯得比過往更別緻、能展示某種奇景,那也是另一種欲求的滿足:關於狂想、沉浸與詩意。

上述兩種欲求看似相互矛盾,但其實是能並存的,就像人可以同時想要吃鹹酥雞與義大利麵一樣並不衝突。但有沒有一種欲求最為基本,就像不管哪種食物背後都有個更根本的欲求叫「食欲」?當然有的,那就是該群讀者「此刻最切身的焦慮與渴望」。

無論任何類型的作品,能取得共鳴的關鍵都是「它回應了此刻的我所焦慮的某些議題,甚至比我說得更好、更能讓我滿足」。這一點並不會因為作品是現實或幻想取向就有所改變。哪怕作者自認書寫的是真實甚至重要的議題,如果無法回應這份焦慮,無法讓目標的讀者群體感到滿足,那其作品無法達到預期的效果也很正常。

《一刀傳》值得參考的或許不只是勇於引入新元素的反骨,也在於它是基於當時創作者對於臺灣讀者需求的理解,並努力去回應。

把一個古代大俠揪到現代臺灣,跟黑道乃至權錢體系正面衝撞,是為了探討現代臺灣社會對於「俠」的想像;而把一個孱弱的、沒有槍就彷彿無法在古代武俠世界生存的臺灣人丟去那個時空,則是為了探究現代人逐步成為英雄的可能。

這兩條線看似分歧,但最終會基於它引入的「臺灣社會」與「臺灣人」而自然交織在相同的問題上:現代臺灣所需要的英雄會是什麼樣貌?甚至,現代臺灣還需要英雄嗎?

《一刀傳》只畫完了開頭,等於只問出問題卻沒來得及說更多;然而只論這問題本身,哪怕放在現代臺灣也完全不過時,而且會隨著不同時空環境而得到不同答案,那些答案將會如鏡面般反映出「當時」臺灣人的需求與想像。

如果不斷有人願意接著問下去,這部以臺灣為軸線的英雄演進史——亦即屬於臺灣的武俠——才有可能真正在這片土地上綻放出新的生命。

結語:即使今日,仍不過時

《一刀傳》曾邁出很精彩的一步,哪怕就今天看來,依然會覺得是「好想看它繼續走下去」的一步。但感嘆與惋惜之餘,也不妨反思為何做得這麼好的作品,後來等著它的卻依舊只能是感嘆與惋惜?

臺灣無疑需要陳弘耀,但臺灣需要的更不只是陳弘耀。已經發生的遺憾無法重來,問題是如何在未來盡量降低遺憾發生的機率?這個對每個臺灣創作者而言都切身焦慮與渴望答案的問題,或許也正是《一刀傳》留給我們的共同課題。

備註

[1]《一刀傳》:時報文化1992年初版,1993年再版,2019年由目色文化重新出版。

[2]上述引自陳弘耀臉書,2015年2月14日。

[3]以上引自《千古文人俠客夢》,73頁,陳平原著,人民文學出版社,1992年出版。


  • 撰稿人介紹

黃致中,著有背景為現代臺灣的奇幻武俠小說《夜行:風神鳴響》。想像朋友寫作會成員。

本文獲CCC創作集授權刊登,原文刊載於此
原標題:武俠在臺灣能否新生?——淺論陳弘耀《一刀傳》對現今臺灣創作者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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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王祖鵬
核稿編輯:翁世航